回望旧事
在精神层面上,2018和2019两年是我过得最艰难的时光之一。这是因为我经历了三重打击——失去相处十年的伙伴,看着曾与我亦师亦友的人变成我们所厌恶的模样,以及(在精神层面上影响最小的)保研失利。这些事发生之后,我曾系统地学习过心理治疗。讽刺的是,我因此第一次发现心理学并非对所有创伤有效。经历过许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之后,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回望过往,写下这些思考与感想了。
先谈有关Z的事情。Z是我本科时的数学分析教师,也曾是我的朋友。故事的前半段十分美好:一位对数学充满热情的年轻教师遇见了一个认真勤奋、又很聪明的学生。这位老师深爱数学和数学史,于是向他的学生传播这些美好的事物。而那位学生一了解到数学史,便为之深深着迷。这位老师引导着学生了解数学世界,带她看到了如星辰般动人的数学思想。听课之余,这位学生逐渐意识到她的老师尽管教学水平出色,但对其缺乏信心。于是她持续鼓励着这位老师,以她自己的方式。这鼓励或是赞叹,或是一支鲜花。而老师缓慢地发觉学生对数学的心理阴影,并尝试去修复它。她对此深怀感激。他们逐渐了解彼此,惊喜地发现对方有着和自己相同的道路与目标。课堂之外,他们讨论数学,讨论理想和世上美好的事物。他们在彼此的道路上孤独行走了许久,第一次从与他人的谈话中获得如此多的共鸣与启发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他们感觉自己遇到了知音,并为之深深感动。
故事的转折点发生于2017年12月。那个冬天,Z告诉我他即将去香港进行学术访问,为期10个月。我当时情绪毫无波动:无法见面聊天,那就通过书信交流嘛。接下来的时间里,我默默消化着对朋友的思念,与他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。2018年7月,他结束访问,回校。9月,我去见他,震惊地发现他变成了我完全陌生的样子。之前的乐观、开放、对数学的热情无影无踪,只留下无限的阴郁和暴戾。我去旁听他的数学课,发现他不再像往日那般鼓励学生阅读和思考。那些曾浸透空气的热情,已被嘲讽和辱骂取代。我去找他询问原因,他沉默不语,甚至放了我的鸽子。后来在一封邮件里,他告诉我,他在暑假期间遇到了一件对他世界观和人生观影响巨大的事情。自此之后,他整个人都充满了负能量。我只能写下一封浸满泪水的信件,作为告别。后来我从理科实验班毕业,离开了学校,这段故事便画上了潦草的句点。
过了多年再看这件事,悲欣交集之外,也有后怕。学校里师生关系本就不平等,而由此延伸得来的亦师亦友,则像是刀尖上的舞蹈。那时的我与他,足够真诚善良,也足够聪明,才没有落得无法收场的结局。
这件事对我的打击,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。其一,作为老师,他帮助我摆脱了往日对数学的心理阴影。虽说我自己做了绝大部分的工作,但如果没有他的外在支持,我的努力可能都将化为泡影。另外,从某种意义上讲,我在他身上投射了理想教师的形象。这一形象的破灭,直接导致我的旧伤发作,让我重新怀疑自己的能力。其二,作为朋友,他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扮演着重要角色。他作为我前进道路上的先行者,为我提供了许多实际上的或象征意义上的帮助。例如,他为我推荐了许多书籍,而我也从和他的聊天中获得了许多启发。又例如,我感到孤独时,想起有人与我在同一条路上前行,便能获得温暖与勇气。当他变成自己往日厌恶的模样时,我便开始怀疑这条路到底通往何处。我不敢往前走,又无路可退。这种惶恐与不安折磨了我很久。
回头再望,道理变得简洁明了。如文学一样,数学本身超脱于时间与空间。固然是他带我进入数学的美妙世界,但我读书时体会到的美丽,则来源于我自己的认知。一位读者不再因数学而感动,不代表任何事情。不同的时空下,总有欣赏数学的人存在。另外,我与Z曾在精神层面上十分相似,但这与我们的物理身份毫无关联。Z所遇到的打击,产生于现实世界,进而影响精神。而在出身、年龄、性别、职业、婚姻状况等诸多方面,我和他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。我们之间根本不具备可比性。那年夏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,很可能不会在我的世界中出现。所以没什么可忧虑的。
Y的故事相对简单许多。她是我的中学同学,我们差不多一见面便对彼此很感兴趣。我们发现对方与自己一样喜欢绘画,于是逐渐成为密友。中考后,我们一起升入那所中学的高中部,只不过分到了不同的班级。我高中时,曾被同学孤立,她给了我宝贵的理解与支持。我们曾一起在学校内周游,看过初绽的海棠,也望过纷飞的落叶。高考后,我去了西南地区的B校,她去了祖国东北的N校。我们曾开玩笑说,西南望东北,堪比对角线。大二时,她热衷于神话,而我沉迷数学。我们对此多有争执。读大三的时候,我与她曾讨论未来的去向。那时我们差不多都在保研排名的边界线上。我想要全心全意地争取保研名额;而她准备放弃保研,考研东北M校。我试图劝她先尝试保研,实在不行再考;她则努力说服我放下部分准备工作,和她一起复习。谁也没有说动谁。我希望各退一步,而她想捆绑我。因而交流无果,陷入冷战。讽刺的是,保研之后,我去了她的梦中情校H校,而她去了自己无数次抱怨的本校研究生院。至此彻底无法交谈,只能各奔天涯。
对于这件事,我只能说“相遇有时,相离有时”。人都在不断变化。在十字路口前,不妨微笑挥手;不必约束与捆绑,以情感,以道德。在这段友情当中,无所谓后悔,更何必论亏欠。一份温暖的怀念,总好过狗血。
对我而言,理智上接受这两段关系的终结,并不代表情感上的愈合。对数学的畏惧、被周围人孤立是创伤,心理学总有用武之地。试图分享喜悦时,发觉挚友早已不在身边,则为失去。再普适的理论也无法弥补这缺口。我只能缓慢地、缓慢地把自己收拢起来,揉搓压扁,再变成一个圆。其中之心酸悲苦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与前两者相比,保研失利在精神上的影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。高校分配夏令营/预推免名额时,往往优先985院校的学生,如有剩余,再施舍给211学校的学生。由于我的院校出身和实验班背景,许多高校甚至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给我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我对此颇有怨言。后来我逐渐意识到,面对现实世界的规则,把自己当作受害者而自怨自艾是一种做法,接受规则并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则是另一种选择。视角不同,结局迥异。于是便逐渐放下,去做自己所能及之事。
回首往昔,我终于可以轻叹微笑,而非满枕眼泪。这些事与我而言,算不上涅槃,但称得上煅烧。性格和思维中不切实际的部分在火焰中消逝,想得到的事物则变得分外清晰。成长的过程大多痛苦,但我仍希望自己能在选定的道路上一路前行,无论鲜花,无论荆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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